母校情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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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语文老师们

——谨以此文纪念母校古田一中七十周年诞辰

来源:本站原创作者:陆 敏发布时间:2013年10月20日 浏览次数: 【字体:

 我的中学生涯是在“文革”中度过的。那年代,鼓吹“知识越多越反动”,作为传授知识的学校,校园环境也发生了异变:池塘不种荷不养鱼,成了稻田,大、小操场甚至犄角旮旯都种了番薯,或者成了麦地。学校在乡下还有一片农场。师生们经常的功课就是刨地开荒,种稻挖薯。

  我和倪可源老师就是在刨地开荒、种稻挖薯中认识的。

  倪老师原任学校教导主任,“文革”中在劫难逃,成了反动学术权威,在学校“接受劳动改造”。我们经常见到他扛着锄头、戴着竹笠在忙活的身影。他近视,看人时眯着眼睛,露出谦和的微笑,说话轻声细语的。初时,我们这些“革命小将”在他面前趾高气昂的,有着不可一世的政治优势;但他对我们总是谦和地微笑着,亲切地打招呼,令我们警觉“阶级敌人”可能有不可告人的阴谋。但日子一久,我们的警觉抵挡不住他那谦和的微笑,竟和他交上了“朋友”。我们每个学期都到学校农场参加劳动,却在他的严厉看管下“接受劳动改造”。比如,大热天他不允许我们下河玩耍,被发现了他会给带队教师打小报告,这使我们很郁闷。但“百密”也有“一疏”,有时,我们饥饿难捱偷挖了地里的番薯,用泥巴团了放在火里烤得喷喷香,躲进木屋里偷吃,他竟全然不知是偷来的似的,依旧眯着眼,微笑地看我们吃着。

  我聆听老师授课,是在中学毕业之后。

  那是1977年底,“文革”已经结束,国家恢复高考制度。我从插队务农的山村返回县城,准备复习应考。学校在县文化宫大会堂为十年来荒废了学业的青年们补习文化课。一个只有千把个座位的会堂,居然挤下了三四千人,过道中,走廊里,窗台上,满满的都是;而偌大的讲台上只斜靠着一块小黑板,放着一张小课桌,显得空旷。老师就站在空旷的讲台上对着密密麻麻的三四千人开讲。他讲授的大约是语法修辞之类吧,没有麦克风,但他微笑着,神极闲淡,语极轻细,仿佛是私下里一场会心的交谈。这是他的自信,也是他的魅力,——在安静的大会堂里,他的每句话都能传抵每位听课青年的心里。

  我大学毕业分配在异地,是他怂恿我调动回母校的。他说:“回来吧,我们一起工作。”那时,他任学校教务主任,学校教育质量居地区之首。

  后来,老师的公子倪继如也到母校教语文。记得一天晚上,语文组的同事们一起在影剧院旁的小酒楼里聚餐。大家觥筹交错,酒酣耳热,难免有失态的时候。不知因谁谈起继如兄,李扬强老师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。——他由倪继如联想到其父倪可源老师,联想到老师“文革”中的遭遇,因而哭道:“‘文革’中县城里第一个被游街批斗的是倪可源老师啊!”

 

  语文组中还有一对“父子兵”,是游庆喜老师及其公子游有基老师,分别教我初中与高中。其时游老先生五十来岁,满头白发,他授课,每句话都讲究疾徐轻重,初时声极大,若洪钟,而后洪钟渐传渐远,渐远渐细,甚至微入毫发,令人陶醉其中。游公子则与其父不同,无论吞吐抑扬,他均铿锵有致,当他洪钟大作之时,整个教室是会瓮瓮作响的。我在中学阶段,约有一半的语文课是伴着他们父子俩的这两类钟声度过的。

  那时候的语文教材,充斥着无聊透顶的政治说教,难得有一两篇好文章。平日里老师们教那些烂文章,敷衍马虎,了无情趣;但遇到好文章,就像迎来了佳节盛典,老师们都极为高兴,把课讲得天花乱坠。

  游老先生教我语文,如果告诉我今天别来上课,没什么好听,那一定是遇上了烂文章。我就可以逃课,躲起来看闲书,比如:《金光大道》、《艳阳天》,是当时难得允许出版的小说;《苦菜花》、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,是当时被列为“毒草”的禁书;《第二次握手》和《少女日记》,都是坊间偷偷传阅的手抄本,后者还很黄色,算是我性启蒙的读物吧。游老先生曾说:“学生的语文水平不是老师教出来的。”我从游老先生学语文,获益不浅,但我认可他这话。

  游公子那时年轻潇洒,多才倜傥,遇上好文章,必定口若悬河,讲得眉飞色舞。他上鲁迅的小说《药》,给我的印象尤深。他讲华老栓“蹩进檐下,靠门立住了”,讲康大叔“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”,神情毕肖,能把我们带到鲁镇丁字街的“古轩亭口”,其中的“”和“”两字也一辈子忘不了。他没有康大叔的满脸横肉,但嚷起“包好,包好!”能让我们觉得自己就是得了痨病的小栓。他讲刑场上许多像鸭子般伸长颈项的看客,我就想起那阵子经常杀人,想起我尾随囚车到刑场看枪毙犯人的情景,很佩服他讲出了我们看客的心态。

  游公子是学校的团委副书记,有一年期末,他把一摞材料交给我,要我整理团的工作总结。可那时我的家庭受“文革”冲击,我仅仅是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,入团还是一种奢望。

 

  我到母校任教时,赖再老师是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。老师解放前夕投身进步学生运动,参加部队文工团,后来退伍从教。但他身上没有扛枪打仗的那种军人气息,走起路来还略有点袅娜,是文工团员所特有的那种。他还有一个特点是上唇蓄着浓密的胡子,像隶书的“一”字,令我时常联想起留“一”字胡的鲁迅先生。老师称他的胡子为“卫生须”:一旦风尘滚滚,就翘起上唇来,浓密的胡子挡在两管鼻腔前,是很好的“空气过滤器”。这说法是如此的奇特有趣,我至今还想,北京空气污染如此的严重,生活在北京的男人们是不是都该蓄起这样的“卫生须”呢?

  老师古文功底极深,上起课来风流蕴藉。他没教过我,但我听过他的公开课,上的是《送东阳马生序》。他上课不用课本,也不带教案,只右手像夹着一支烟那样夹着一根粉笔(他嗜烟),在讲台前优雅地踱着。每踱一步就出口一句古文,然后译析评点,然后再踱一步,再出口一句,再译析评点。于是,“当余之从师也,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。穷冬烈风,大雪深数尺,足肤皲裂而不知……”这一句句就踱进了我们的脑海。

  有两样东西,老师至今还欠我的。一是他刚离休时,我和万明兄跟着他去纵情山水,登黄山、游南京,然后是扬州、无锡、苏杭、绍兴……。从黄山下来后,他感激我们两小伙子对他照顾备至,夸口说到南京一定领我们上金陵饭店(曾经的中国第一高楼,南京标志性建筑,当时新建不久),请我们喝可乐(当时可乐还是奢侈品,没喝过)。可到了南京,看到饭店门前站着保安,一块牌上写着“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”。而我们三人风尘仆仆,都灰头土脸的,于是他就止步不前了,并且从此不再提它。二是他于书法造诣极深,登门索求墨宝者络绎不绝。他经常对我许诺,一旦得闲,当精心为我书写一幅,但也没有下文。老师后来作古了,欠我这两样东西,是留给我做永远的念想。

  老师的公子赖仁师也在学校教书,但一个教汉文,一个教英语,虽也算是“父子兵”,但毕竟不同战壕。

 

  李扬强师与赖老师一样都很有文艺范儿。

  老师文工团出生自不必说,李老师能编剧善导演,是教工中的文艺骨干。“文革”复课那阵,学校办了一个文艺排(当时学校仿军队建制,年级称“连”,班级称“排”),李老师教这个文艺排的语文。学校组织师生排练“革命现代京剧”《沙家浜》(全剧十场),由他当导演,文艺排学生当演员。《沙家浜》的演出极为成功,在县大礼堂陆续公演30余场,场场爆满,还到各公社、驻军地巡回演出,名噪一时。可是我不知为什么只看过“智斗”和“坚持”选段,没看过全剧,至今仍觉遗憾。

  李老师因其艺术才华很受学生崇拜,跟学生也很亲近,也因这艺术才华,排演了一些节目,在政治运动中受连累被冲击。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个个都活得战战兢兢的。“文革”过后,落实政策,组织上把那些整人的黑档案交给他本人销毁。有一天,他和我谈起销毁档案这件事来,他是怎样端来火盆,拿起一份份的档案,里面有同事间互相揭发批判的文字,有自己自污自毁的检讨,往事历历在目,就这样看一份,烧一份,泪水一阵阵地涌出来。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,两个眼眶都是红的。

  还好这一切不堪后来都过去了。

  后来,李老师兼职县政协副主席,说是兼职,因为他同时还扛着一个班的教学任务。从教师岗位上退休后,他专职政协工作,我也调离了母校。后来,他专注地方志的建设,主编了《古田县志》、《古田年鉴》、《古田一中校志》,笔耕之余,偷得闲暇,晚上还常去舞厅里舞那么几曲,他的文艺细胞使他重新焕出青春般的活力。再后来,他致力于从文化学视角研究家乡古文化,先后撰写了《蓝田引月》和《蓝田古文化》两部文化散文集。每部集子出版,他都寄赠与我,就像当初儿女成亲给我发喜帖似的。

  今年春我回古田,去看望李老师。他的雅舍里那间原本兼做书房的客厅,书架上、几案旁,一摞摞的是各种书籍,还有那些书法卷轴,占据了太多的空间,虽然书香、墨香四溢,但毕竟有点逼仄了。他干脆把这空间拱手让给了四溢的书香、墨香,在客厅外的阳台上另辟了一块领地。我来到他的那块领地:阳台上围起了玻璃窗,阳台内,一方木制书桌,一张藤编靠椅,桌上一盏台灯,灯前一叠文稿。李老师就坐在书桌前的那张藤编靠椅上,对我娓娓而谈。谈老民居的保护,谈古书院的修缮,谈翠屏湖的开发,谈他的论著与楹联,也谈我的拙文。

  我心想,老师儒雅如此,健朗如此,就很好!

  ——老师的这块阳台,飘逸着书卷气,让人神清气爽。

 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31020日。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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